黄土之外
耶尔顾刚一进门,就迎来尹乃麻一束清亮的目光。耶尔顾从这束目光里读到了尹乃麻意味深长的顾盼,似有万般凄楚,又有咬折钉子的坚定,仿佛正带着无处诉说的孤恓和泰山压顶般的承受,寻找着千言万语的出口。
顺着目光交融的意会,耶尔顾悄声地跪在了炕头迎门方向的一个位置上。素热(伊斯兰教民纪念亡人的程式)的干办(流程操持)已经开始,对于耶尔顾的到来,尹乃麻自然是不便招呼的,所有的言语,都饱含在眼神交会的那一刻。
这是尹乃麻纪念母亲亡故的头一个日子(习惯上称五个日子),算来也是活人对亡人祭别的*一站。以后的日子里,亡人生前的一些往事,将会在不舍的相送中渐行渐远地幻化为一堆黄土,一个时日。它们终将作为一些符号,把一个人淡化出时光的浮层。
各坊寺的阿訇、念经人,庄家和众骨亲,都请了。满屋满院的人们招呼着,问候着,互诉着哀婉的怜惜,慨叹着世事的无常,也说着一些宽心的话,场面一如纷扰的集市。但尹乃麻还是觉得院子里白刮刮的,没有了母亲在世时候的满满当当。五天来他好像换了一个人,胡子拉碴,眼眶深陷,沉重的打击加速了他的老迈和沧桑,记性也似乎大不如前。明明是一件事情已经吩咐耶尔顾办妥了,却又要吩咐。他感觉自己正是一年前的耶尔顾。一年前,耶尔顾的父亲走了,耶尔顾的天就塌了。天塌了的耶尔顾是从心烂如绞的日子里走过来的。耶尔顾紧揽着尹乃麻的肩膀惜怜着:弟兄啊,你和我一样啊,谁给你照亮亮呢呀……
五天前,尹乃麻用自己的“名声”当砝码,再一次建议母亲安居上房,讨得了母亲的口唤(准许)。尹乃麻说:“妈,我还是觉得你老人家住到上房合适,你看,这偏房虽说也聚气、暖和,但毕竟黑呜呜的,有些陈旧,门窗也不兴时了,一朝有个啥事情,来个人笑话呢,说原来你尹乃麻在人面上都是在擦粉,人后面你让一个老妈杵在这黑旮旯里,咋能忍心来?”母亲一听也是,儿子在人事上向来是走在前面的,这一点她咋没想到呢。
讨得母亲的口唤后,尹乃麻开始着手装修上房。上房亮堂,眼宽。透过侧窗,整个阳山洼都能看见,让人觉得轻松。人一轻松病情就会好转。尹乃麻之所以用名声当砝码,是为了防止母亲改口。母亲总是怕给儿女带来麻烦。但尹乃麻牢记着大夫的嘱咐,大夫说母亲的病情虽不是很重,但必须注重精神调养。尹乃麻担心的是,一朝农忙开始,孩子都上学了,家里陡然间只剩母亲一个人,没人陪母亲说话,母亲势必会空落,不利于病情恢复。上房紧靠路边,窗外有母亲熟悉的一塄一坎,一草一木,有母亲无数次落脚走过的小路。现在虽然退耕还林了,刨挖过光阴的土地不再涉足了,但母亲看着那些曾经为日子奔波过的地方,心里肯定会亮堂一些。一辈子生活过的地方在有些时候,可以是一个人很贴心的相伴。由着心去,在所有的山洼和沟道里走走,看看,回想一些温润在心中的过往,也是一件很让人觉得美好的事情。身体轻快的时候,母亲总能帮顾着打理好日子的细枝末节。母亲把对日子的所有向往和盼头都付诸在望子成人的劳作中,年轻时不惜苦力,为养家糊口,落了一身的病疾,老了照样闲不住。要不是有病在身,谁还能有这样奢侈的时光和心情,去专门回忆过去,体会那些难以释怀的留恋和不舍呢?难得有由着心去的时候,生活的操持是现实的,是刻不容缓的。每个人都像上紧了发条的秒针,在黑和明之间的轨道上爬上爬下地转圆圈。只有当一息不再,口合眼闭的时候,这样的圆圈才会结束。尹乃麻记得,那年他给邻居帮忙盖牛棚,不慎从架上跌落,伤了腰,术后恢复其间,他也有过这样的感受。
然而尹乃麻讨得的口唤很终成了他的遗恨。母亲没有坚持到上房装好,恰巧和尹乃麻的如愿以偿擦肩而过,就在自己久居的偏房里,在自认为不给尹乃麻增添累赘的偏房里,没有任何征兆地走了,只留给尹乃麻一方塌了的天!
抬埋了母亲的那天下午,尹乃麻像在梦中一样环视着脚下的这片黄土,山梁还是原来的山梁,沟道还是曾经的沟道,只是多了一些厚重与沧桑。北山和南塬似乎还在隔年的余温里追忆着牛羊满山,显得回味无穷。村落在一片红蓝相间的色彩里隐现着,映衬得一些原先的生活痕迹愈加苍老。狗吠牛哞,车辆奔突,有声有色的人间烟火照旧演绎着,一如翻转于手中的魔方。与这些喧嚣形成反差的,是村落周围的坟院,那里安静如初,一成不变。茔茔的坟堆很初都是新翻的黄土,就像此刻母亲的坟堆一样,是一处难以愈合的伤痛。随着时光的流逝,又一个个长满了荒草。黄土隔人心,经年的伤痛像被什么稀释和收容了一样,很终回归于安详和宁静。黄土总能把生灭的事情运转成万物归顺的天理,使活着的人们浮生有望,而故去的人们安息有所。生生息息,终归自然。
霞光染红西天,尹乃麻拖着疲惫的心身再次来到母亲的坟前。香烟缭绕里,他看到了生命的脆弱与坚强,也看到了活着的无奈与向往。人在自然面前是非常渺小的。自然的主宰蕴藏着无法预知的磨难和沧桑,烈变时可以排山倒海,摧枯拉朽;静默时可以沧海桑田,物是人非。黄土里每天的刨挖,也不过是生命存在的形式。平顺时,每一个清晨与黄昏都带着潮腾腾热乎乎的气息,亲近着人们的生活,使人觉得惬意、自足。坎坷时,意外的尘埃落在谁头上都是一座山,不是被压断了筋骨就是没了形状。所以飘着人间烟火的日子看似平静,波澜不惊,却饱含着际遇的风云变幻和世事无常。黄土之外,生命之巅,人们只能把一些无力主宰的愿景和念想收集起来,并认真地拭擦,然后裹上满腔的敬畏与虔诚,长久地寄挂于黄土之外。
香火还在徐燃,尹乃麻泪眼朦胧地捧起了一捊黄土。看着这潮湿的黄土,尹乃麻仿佛随着香烟一起升向高空,正在接受一种承受和忏悔的赎救,赎救母亲,也赎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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