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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山

来源: 文学多点网 时间:2021-07-07

赶山

“秀色难为名,苍翠日在前。时见白云起,天际自卷舒。”这是我眺望故乡的秦岭时喜欢信口吟诵的诗句,借此表达我对这方山水的深情。自小在秦岭北麓生长的我,说秦岭是我生命的血地,一点也不夸张。当年,外公外婆拖家带口辗转逃荒走进秦岭过光景的日月,镌刻在南山梁上山石的记忆里。当年扎着长辨子像花儿一样的母亲,就是父亲从山里娶回来的媳妇。连我父亲的小名也叫山娃子,他白手起家盖起的*一栋房子,木料都是从南山扛回来的。南山丰饶的水土,让山里山外的人家,靠山吃山,都过上了红火的光景。尽管因移民搬迁,那些像鸟巢一样散落在秦岭褶皱中的小小村落,都已在岁月风尘的洗礼中残迹斑斑,但我还是喜欢一年一年地走进山里,去探访那留存的山川风物。

农历十月一,我去山里给外公外婆送寒衣。初冬的耿峪川道了无人迹,驳杂萧瑟的山林间,能听到风拂秋叶秋草的悉悉索索声。那些傍着河湾建起的农家乐,此时都闭门歇业,门可罗雀,跟夏天高搭凉棚、生意兴盛判若两个天地。正值枯水期的河道,清流淙淙,石寒草衰,再不是夏天里那个藤蔓缠络清泉漫白石的好去处。酷暑里,人们携儿带女来到山里河湾纳凉,坐在山风鼓荡绿荫匝地的河湾,看蝶戏山花鸟鸣枝头,观漂流者乘着橡皮筏顺流而下,那种透爽快活的画面,已切换成眼前冷寂的白头苇花,偶尔有长腿鹭鸶鸟在川道翩跹飞过的图景。那矗立在河湾的苍黑的透着斑斑赤红的“雷打石”还在原地守候。记得年幼的我跟着外公一起出山时,我一跑上总是连颠带跑,才能跟得上肩上扛着黄豆、核桃、药材等山货的外公。外公大步流星地走一阵子,就不时地回头瞧瞧我,然后歇下来吃一锅子旱烟等我,给我讲川道旁“雷打石”的故事。如今这个讲修炼成精的石妖,想要封锁峪口水淹山村而被雷公击毙传说的老人已不在,石头还是旧时模样。站在著名作家陈忠实先生题写:“雷打石”的巨石旁,我突然为生命的衰老短暂而感到惊心!前些年权贵们修建在山里河湾两侧用来避暑度假的别墅、山庄,花园、洋房,在秦岭违建拆迁中,大都灰飞烟灭。拆迁工队在山里忙活了几个月,一辆辆运载钢筋水泥生活垃圾的车辆,来来回回所造成的喧嚣拥堵很终也销声匿迹。河道山野无言的接纳了闯入者构建的华厦美宅,又无言的看着这些闯入者累积的资本坍塌毁灭,真有卷地风来忽吹散的梦幻感!山川又成了生灵们的乐园,鸟雀的歌声又多了些自由的甜润。

一行人步入荒草没径的山道,邀三喝四的在苍莽的野岭爬坡越沟。一路上呼吸着山里清冽的空气,在白茫茫的苇花丛中放歌,在霜溜过的厚厚的落叶林间小憩,有划破手指崴了脚走到腿颤腰酸的辛劳,也有走得热火时索性连外套毛衣一起搂掉却瞬间山风袭来的爽飒。土质肥沃的王家梁上,昔日春来麦苗青青夏至豆花飘香,秋来密不透风的青纱帐似的玉米田,冬至雪地里撵兔子的画面,都被眼前藤蔓纷披荒蒿野草弥漫的荒野所湮没。所幸儿时熟悉的野葡萄、五味子、覆盆子的蔓架尚在,刺猬似的坚果毛栗林尚在,赤红的老鸦枕和霜溜过的甜柿子还在,比云朵还轻盈皎白的野棉花还在等着越冬的鸟儿来采撷做窝。曾经和小松鼠在藤蔓间争抢五味子的疯丫头的笑声,犹在耳畔回荡……

拄着拐杖坐在还未坍塌的舅舅家的老宅的门墩上,我浮想联翩:记忆中的院落被四面的青山环绕着,坐落在向阳的坡上。每个染着霞光的清晨,花翎公鸡就会跳到柴垛上抖擞着翅膀打鸣,一时间,栏里的猪圈里的羊棚子里的牛,都有了响动。外公扛着锄、腰里揣着收音机,赶着羊上了坡;外婆吆着牛在石碾子前推磨、罗面,嚯嚯的石磨声里,被碾碎的五谷从磨缝中细细地洒露出来,散发出芳醇的甜香味儿。永远不会忘记那撑在老核桃树旁的披着霞光的玉米架,那风干在墙壁间一嘟噜一嘟噜的青豆角、红辣椒,那悬挂在房梁上的腌制的一挂一挂熏染的腊肉,那一筐一筐晾在场院的黄豆,那一堆一堆从地里刨挖的土豆,那朱漆板柜里一柜一柜的麦子,和埋在麦子里的一枚一枚的土鸡蛋。外婆不是在场院里晾晒粮食剁猪草,就是在灶间忙着为孩子们做各种美食:洋芋糍粑啦,腊肉焖豆角啦,自家磨的老豆腐啦,油炸的干果啦,煨在火塘里的爆栗子啦,用玉米熬出的糖做出的豆瓣糖啦,这些舌尖上的美味总是让人吃得香甜而满足。外婆那张汗津津的永运挂着笑意的脸,不知给了我多少温暖的记忆。

而今,宅院已被荒草杂木封存,从幽黑破旧的窗洞望进去,屋内蛛网密结毫无生意,山里农家殷实的光景已无迹可循,外公外婆已长眠在老宅前的树林里。外公被移民大潮挟裹着去了山外平原落户,却天天手搭凉棚望南山,念念不忘回南山。他临终前交代:死后绝不埋在异乡的黄土里,一定要回山里老宅的林子里安息,陪着外婆。选择了火葬的外公,魂归故里。山再高路再远,舅舅都要在过节时赶回来祭奠。我在老人坟前献上菊花,鲜果,舅母、老姨焚烧了亲手糊的寒衣,舅舅焚化了从纸花店买来的冥币和老人生前没享受过的楼房、沙发、彩电,告诉二老他们的宝贝孙子大学毕业就要结婚了。老姨边烧纸钱边对着坟头絮絮叨叨说话儿。我的父亲,外公七十六岁的大女婿,也呈暮年之勇赶来,站在老泰山坟前默哀,他头顶飘扬的白发,像雪一样刺伤了女儿的眼睛。我想,外公外婆若泉下有知,定会坐在林间冬日的暖阳里,听着儿女的唠叨、嘱咐,欣慰地笑着,细细地诉说那些湮没在尘烟中的往事,慢慢憧憬着后代子孙的好日子。要不,我昨晚的梦境里,外公怎么会突然笑呵呵站在山梁上,冲着山下赶山的亲人们招手呢。

下山时途经松润园后山,那从半山上奔泻而下的一绺飞瀑,让我想起了因病早逝的二姨父。二姨父是个精明的山里后生,年轻时因反抗包办婚姻追求自由恋爱,拐走了我的二姨而轰动了整个山村。他曾是山里庙沟村的村长,为了让生活在沟沟卯卯的山里人能通上电,能吃上自来水,他每天在细麻绳一样绕在山梁上的茅草道上奔走,和请来的技工勘测地形,带领乡亲们开凿沟渠埋管道,垒砌石坝修水槽,引水入户。机械到不了的地方,全凭人力抬石料运水泥。能吃苦的乡亲们愣是凭着流血流汗不留遗憾的精神,在农闲时苦干了三年多,拦截的溪涧水才欢唱着奔泄向山脚下的发电站,在各家院子的水笼头里喷涌而出。如今,当年修建的发电站还在,奔腾的溪水还在,可我的勤俭坚韧的二姨父又在哪里呢?

日爱南山好,时逢秋景残。白云兼似雪,清昼乍生寒。赶山归来,沐浴过山光水色的心灵,变得澄澈而丰盈,且用文字留存我对这一方山水独特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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