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地

菜地

和平富裕的年代，物质的丰富，逐渐改变了我们的生活状态和习惯。三天两头不是去熙熙攘攘菜场，就是去人头攒动的超市，遇见熟人打声招呼，常不见面的免不了交头接耳攀谈一会，这于一个好静的人，就勉为其难了。想想也是，不吵嚷嚷、闹哄哄还怎么做生意买卖。在嘈杂的氛围里，人们的思想、手、眼，这些感官一刻也停不下来，似被一股股奋进的洪流哄抬，油然心生勃勃生机、蒸蒸日上之慨。但是，在与一架一架蔬菜摊主、一摊一摊瓜农的讨价还价中，不免想到老屋后的田园。老屋后有一片菜地，叫“自留地”，行话说“我那一亩三”、“你那一亩三”，可能也这意思。几分地的菜园，年年都栽种些瓜果菜蔬，没有空挡的时候，应时应节的果蔬，你来我往，热热闹闹。爰此家庭人口虽多，好像几乎没在集市上买过素菜。

也是在这个夏至已至的季节，绿色满园，生机盎然，蓊蓊郁郁。园周边用树枝条扎人把高的篱笆，防家禽家畜祸害。屋墙后有一棵上年岁的弯枣树，地上两株丝瓜藤蔓正在攀援，两三丈的模样，枣枝叶间，挂满了一嘟噜一嘟噜的青枣疙瘩，像青铃铛一样，风一来叮当有声，等秋天青枣变得白里透红，我“噌噌”爬上树梢，采瓜摘枣。在西边不远处，有两蓬石榴树，花期已过，油亮厚绿叶片间，分布着黄红色果萼，似星星点缀。当然早先接到春天讯息的，属菜园南北头两棵桃树，农历二月中旬就打骨朵儿，再次第开放，满树粉红时，也没有桃叶，花开鲜嫩、热烈、喧闹，密密匝匝，就像两把张开的彩色的大伞，为菜蔬们挡风遮雨。我很关心的是几垄瓜地，有事没事或娘叫我到后园摘辣椒茄子之类，溜进瓜地转一圈，那个方位的瓜叶下，瓜快熟了，我清楚着呢。

才伸展瓜藤时，由垄顶向两边蔓延，昂着头吐着细青丝，遇有杂草，青丝一圈圈将其缠住，再发嫩叶，藤秧叶结处，生几缕白生生的嫩根扎进湿土，吸取养分，一路边拖藤边长叶边开着小黄花、打着瓜纽，阵风吹过，瓜叶晃动，小黄花在瓜棵里忽隐忽现，似有无数只黄蝴蝶，在里面穿梭翻飞。当藤叶盖严瓜地，需小心谨慎间着下田，踩坏瓜藤，结瓜就打了折扣。我进瓜地都打赤脚。事实上，幼时从初夏到秋后，就没穿过鞋，也没有鞋穿，每年夏季脚手长满了“痒包”，奇痒无比，大人们说是赤脚触碰泥地里的毒素，附着脚手上，谁知道呢，抓破皮了，抠开蒜瓣往上磨擦，以辣消毒、缓解奇痒。挨着园地是环村的圩沟，三四丈宽，四季有水，先祖选址建房时，村庄四周挖沟蓄水，将其用水围起来，只留村前两座小桥通道，以防盗贼宵小。沟里布满了荷叶，贴水的撑伞的，杵在荷叶上头的荷花，红的、白的、水红的，卓然而立。浅水边一丛丛水茭瓜，绿长的茭叶，风一吹“沙沙”有声。挑水浇菜的码头下，人工掏的土井，一间房大小，圩沟从没干涸过，不知水深，不长水草，不见藕叶，光知道水里有鱼，于是央求在河边打鱼的堂姐，带几把鱼钩来，也不知怎样钓鱼，鼓捣根粗线系上，钩上蚯蚓，一端拴二尺长的竹竿，线卷在杆上，钩杆间留尺把长，擦黑撂进水里，次日一早，持根长竹竿去捞。钩到鱼的短竹竿多被拖拽到荷叶深处，上钩的都是黑鱼、鲶鱼、黄鳝。那时光鱼多，有水就有鱼，伏心天下塘洗澡，徒手还能摸到小鲫鱼哩。

瓜种类不多，直接上口的，香瓜、酥瓜、菜瓜、黄瓜，没点过西瓜，大人说占地多。香瓜又叫“麦籽瓜”，可能籽如麦粒形状、颜色而得名，皮花、香甜、脆口，也有变异的，叫“老绵透”，个大、皮黄色带条纹，软绵、香甜。菜瓜，粗长，像人的胳臂，皮青且有几条纹络从瓜头到瓜尾，肉紧脆，多用于拌凉菜，饿了也能充饥，儿时有一首催眠童谣，“月亮粑粑你下来，扛犁扛耙来，扛不动，哥哥送，送到家，烙油饼、炒菜瓜，赶紧吃吃回去吧。”说的是这种瓜。篱笆根下的南瓜冬瓜，将篱笆攀的严严实实，菜园一圈似被绿墙围拢，墙顶伸满张牙舞爪的瓜头，壁挂大大小小的瓜。进入菜园，仿佛置身于一个花花绿绿的世界，冬瓜花鲜黄嫩艳，南瓜花蛋黄肥润，辣椒花白如星星。淡紫色茄子花，藏在叶片中，倒挂在秧茎上，默默俯首绽蕾。一片紫豇豆开着紫白色的花，伸着荚爪。茄花豇豆花，诚实不撒谎，开花就结果，打雷就下雨，不像瓜们藤蔓一展，一路黄花，看着乐在心里，喜上眉梢，花一谢多数连个瓜纽都不存。近圩沟边，一排比人高的向日葵，朝着太阳张开黄灿灿的笑脸，望着多喜庆呀。沟沿几棵刺槐树上，张扬的扁豆，开着紫红的花，疯狂攀高登枝，想俯视园内的果蔬，还是想看远方的风景？在与瓜菜们打拱作揖和花们相拥相依中，一种鲜艳的暖色调——红，赫然映入眼帘。一束束鲜红亮丽的朝天椒，尖指天空，有发射火箭弹的架势。在绿叶下，脸憋得通红的西红柿，欲言又止憨态可掬。桃树上有早熟的桃子，就像小姑娘的脸，藏在桃叶里，时而羞答答露出半个面孔，时而撒娇撅着殷红的小嘴。

早晚的菜园，在晨露晚霞中释放着沁心的幽香。清晨的薄雾悬浮于树梢，忙碌的鸟儿呼朋唤友开始觅食。晶莹剔透的露珠，从这只叶片滚落另一只叶片，发出轻微的“滴答”声。菜园里氤氲着润泽，弥漫着香气，花一喷一喷地开，一喷比一喷雄起，一喷比一喷闹腾。在风里绽放容颜，在雨中欢呼着灵性，在阳光下呈现着美丽。当晚霞映红了村庄，菜园安详而宁静，嗅着甜香浓郁的香瓜、桃子，放眼绿叶青翠，顷刻身心平静、稳重、安逸、通透、深远。闻着芬芳的花香、植物的清香，瞧着暖暖的、醒目的红、黄、紫，又顿生温暖、活泼、热烈、兴奋、豪放之情。这里草香木香，韭香豆香，果香泥土香，香味芬芳；这里枝叶繁盛茂密，绿色浓郁，花木扶疏，上下错落，或密或散，色彩斑斓，玲珑有致，绿意盎然；这里鸟鸣啼啭，艳阳当空，蝉声此起彼伏，空气清新自然。相较于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城里、嘈杂喧嚣的闹市，无疑是一方风水宝地，“世外桃源”。物欲当道，传统伦理殆失，快节奏的当下，人累、心累，倦怠、困顿、迷茫，也或激情隐去，荣光不在，世事已过，夕阳西下，来这“一亩三”，浇浇菜，翻翻地，摘摘菜，听听鸟叫虫鸣，和果蔬们一起，经风淋雨，日落日出。试着抽离、放空、精心，随性、自然、方便。也许会心情舒畅，精神愉悦，气定神闲，安然从容。

“三千年读史，不外功名利禄；九万里悟道，终归诗酒田园。”富裕的物质生活，将我们与早前的生活状态剥离。搬进了小区，住上了高楼。车来车往，上班下班。急急匆匆，忙忙碌碌。熙熙攘攘，利来利往。讨价还价，钱物装袋，各如所愿。奢望一片菜地，不切实际。那就试着让我们的心里拥有一片精神菜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