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芋面麻叶子

红芋面麻叶子

必不可少的常会被熟视无睹，比如一日三餐的家常饭菜。不过假若赶上口粮紧缺，就会让人记忆深刻。

我出生时，六十年代末那场大饥荒刚过没两年，“吃了吗”曾是很常用的问候语。那时的淮北农村，面是主食。面有分“好面”和“杂面”。“好面”是指小麦粉，又叫“细面”或“白面”。“杂面”，是指红芋、玉米、大豆或蜀黍等面粉的统称，也叫“粗面”或“黑面”。“杂面”中又以红芋面为主，有“红芋面红芋馍，离了红芋不能活”一说。包产到户之前，“好面”基本是专供城市户口人吃的，农村人“杂面”能吃饱肚子就不错了。

外地教书的父亲是家里很好吃商品粮的，假日回来，母亲怕他吃不惯，会专门在一圈杂面饼子里给父亲单贴一个白面的，所以我对“好面”记忆深刻。

总觉得现在的年节，或者说是成人眼中的年节远不如以前。以前的年节，来临前是想着盼着的，过完后是记着念着的。若说原因，也许很大一部分在吃上。

受经济条件制约，即便是逢年过节，肉食也多是应景的，是一种刻意讲究的排场，与真实家底并不对称。所谓待客不可不大方，过日子不能不算计。走亲戚之前父母会特别交代不能吃相太贫，东家不引客不动，要等主人“别作假，叨也，叨也”的几番劝、让，才能动筷。现在提倡光盘行动，那时候是需刻意留有剩余，既可招待下一茬客人，也能显示主人盛情与大方。如果盘子见底，不光主人难堪，也显得客人不懂礼节、不顾情面。

肉食稀缺，吃得拘束，少了快意，记忆也模糊不清。麻叶子才是能让我觉得亲切和心满意足的食物。麻叶子分甜口和咸口，主料为糯米面和小麦面，我很喜欢的是红芋面麻叶子。

制作红芋面麻叶子需要小麦面粉、红芋、大豆油、芝麻，所有原料都来之自家土地。粮食饱含着一家人的辛勤汗水，加工成美味食物，是一种犒劳和告慰，也赋予了年节被期盼的理由。

春节到来之前，母亲和姐姐就早早开始忙碌起来。麦粒被清清的井水淘洗过，摊在院中架起的苇席上，任由阳光和风自然晾晒。母亲仔细簸去糠皮，一粒粒拣掉砂子等杂质，瘪粒筛下来留给鸡鸭，剩下颗粒饱满、颜色金黄的，就可以加工面粉了。很早是用石磨，生产队里养着一头官老驴，黑布蒙了眼睛在磨坊里转圈。一声拉长了地“吁——”，它停下。再一声“得儿、驾——”，它走动。随着石磨发出的嗡嗡声，麦粒从磨眼里流淌下去，麸皮混着细面从磨牙里洒落，母亲再用细箩将面粉和麸皮分离开来。后来，传统的石磨被集市上先进的电机所替代，听话的黑驴与嗡嗡的石磨越来越久远地沉淀为过往，但记忆已牢牢铭刻在时光深处。

炸麻叶子以大豆油为很佳，菜籽油和猪油无论颜色、香味和酥脆的口感都逊色多了，羊油或棉籽油更为次之。大豆基本不外销，平常换豆腐、豆芽用一部分，剩下的用来包油。油坊里热气蒸腾，一身腱子肉的伙计一边说笑，一边熟练地操作着。淘洗、晾晒干净后的大豆稍加蒸馏，用蕙草或麦秸编制的草皮（后来代之以尼龙袋）包裹成大致均匀的等份，带着热气，一包一包用特制的竹圈定型后放进木榨内。大豆在杠杆原理作用下，眼皮底下变戏法似的，汪汪的油脂就像泉水一样地涌出来了。

红芋要挑个大、新鲜、糖分多的，大锅蒸熟后剥皮，留下香甜的瓤泥。因为保鲜和过冬需要，家家都会有个红芋地窖。秋后，泥土里翻出来的红芋收集入窖。受地下水位变化影响，地窖的深浅较难把握，太浅容量小且不易保温，太深则易泡水和烧窖。红芋保鲜并不容易，受冻、烧窖也是常见的，会导致红芋变质发苦，无法食用。但，这些并不会影响各家做麻叶子的热情与执着。左邻右舍的，张嘴说句话，都会爽快的答应：啥借不借的，过年了孩子们总得有点嚼头，窖里多掏点，自家地里的又不是啥金贵东西。

芋泥自带的水分就够，不用另加，冷凉后掺入芝麻与好面，揉搓均匀，至面剂子不黏手且富有弹性则可。必须是好面，杂面弹性和黏度都不够，不便于擀皮，也出不来酥脆的口感。擀面皮是个细处活，厚薄要适中。太厚了炸不透，吃起来不脆。太薄了容易老，味道发苦。母亲擀，姐姐负责切成一两寸的菱形，晾晒干爽后储存备用。一般是在年二十九或三十那两天，一锅油烧至先起泡后渐消的火候，那些小菱形就可以入锅了。吱吱啦啦的响声里，麻叶子在滚热的油锅里膨胀、游动，待颜色由金黄变地稍微老红一点的档口，要及时用漏勺捞出。在吱吱啦啦地响声里，我早就在厨房门口守望着，总是在出锅*一勺就急不可待，那是我的美食，我的快乐，是我里眼里和心里的年味。

母亲总是愿意多做一些麻叶子，擀皮的任务繁重，得两天时间，腰累得酸了，就停下来让我给她捶捶。记忆里，总是母亲弯腰的身影。烈日下，风雨中，夏麦秋豆子，母亲一镰刀一镰刀地收割，季复一季，年复一年。少年的我也曾用镰刀割过麦子，可是咋也撵不上母亲的速度，更比不上她的耐性。母亲总是辛劳，但却从来没听她抱怨过。辛苦制作的美食，母亲自己只是象征性地吃一点，她的快乐是看着我们大快朵颐。“过年了，多炸些，给小孩子嚼去！”母亲的话里，麻叶子是她舐犊情深的载体，有一年劳作的自豪和丰收的欣慰，也有包产到户后生活改善的喜悦与希望。麻叶子也在传递世间朴素的温情，给年迈的姥姥送一篮子，庄上五保户魏老妈子与没娘的旺财家也都会送些去。剩余的部分，放进高粱秸秆缝制的站篓子里，能够吃上一个正月。

红芋面麻叶子那种原味的芝麻香与红芋甜，什么时候忆起，都带着满满的亲情，带着童年的温馨和故乡的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