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说，再往前走，转个弯就是孤步岩了。
不过何老师又抬眼看了看，对巧祯说，累了就歇歇，眼看着近，往上的路其实还很远，我们尽量走慢点。怕她不解，复说，上山，走慢点，脚下稳，才能走得远。
巧祯点点头，应一声，嗯。攒好身上的力气，随着何老师上山。
何老师转身对巧祯笑笑，是鼓励，也是疼惜。
已是日暮时分，这时的夕阳打在他安静的侧脸上，镀出一个温暖的弧线。巧祯看了一眼，又眯眼看一眼，凭空想起一本不相干的小说的名字：《灿烂千阳》，霞光满天，想想大概也就是这样的场面。
往上走了一段，也没有多远，巧祯看看四周，触目都是杂花绿树，看不见幸福的影子，她还是站在一块大的突出的岩石前，忍不住把双手环护在口边，又喊：幸福，幸福——一声声喊出去，像辞枝飘落的叶子，回荡来的只是山谷的徐徐回音，还拖带着颤抖的焦灼尾音。
他们上山是寻找幸福。
何老师也依次喊了几声，安慰巧祯，你别急，隔着这座小山头做的屏障，我们喊怕她也听不见，往前再走走。何老师说，以前我也上山找过她几次，大约总不出这山里，她比你我更懂得这山上一石一木的脾气，所以不急，不妨徐行，看看这沿途的风景。
巧祯其实也知道，幸福可以对话万物，她有这个灵性，上至日月星辰，下至一草一木，再加上飞鸟虫兽，她都可以和它们欢喜私语，说着旁人不解或大或小的秘密。其他人都说幸福冷僻、孤独，巧祯想你们哪里知道她的心有多么的丰富、多彩。
所以巧祯也稍稍放下心来，一边上山，一边看落晖弥漫中白桦般挺立的孤步岩。巧祯看见软金子一样的霞光从西天一路流溢下来，柔柔地铺满了整面山坡，风一吹，树叶就动，落霞的光线组成的水面也就随着涌动、流淌、起波浪……人置其中，心情也变得柔和、饱满，又静美、轻盈。
此时山风吹来，不惹半点尘埃，至多也就是稍微晃动了一下天边云彩，何老师迎面不禁道一声，嗬，好凉风！
巧祯看他天真神气，她眼睛里也涡了一点默契的笑意。桃花源小学所有的老师里，巧祯很欣赏的是何老师，因他有魅力。这是经历岁月打磨过的男人，散发有一种安静从容的芳香。
风虽快哉，之后，随风吹上来的是山下旅游项目工程施工的断续嘈杂声，何老师微叹一口气，望望落照，面色苍然，继续前行。
2
老三说入海我兄，你又何必这么固执，放弃这大好的财富功名，非把自己弄得像个苦行僧。何苦如此？
老三说信仰和原则必须是在一个合理的环境下顺理成章坚持的事，众人欢宴之时，就算明知他们盘中是蛆，不过说几句敷衍之辞，你又何必忿忿然拂袖而去，到很后弄得都大不开心。
老三说你以为这样躲在破山谷里教几个孩子你就可以逃避了？你以为这样就能彰显你清白无污的灵魂？你以为你教他们一点可怜的知识就可以改变他们的命运？这就是你以前说的兼济之心，这就是你今后的责任？
老三在何入海的耳边一连串的洒下这些咄咄逼人的问号，甚至老三已经发福的身体都顾不上喘息，说完了这才呼吸了一口气。这些问号像是施加肥料，老三希望可以唤醒、催生出何入海心里那棵摇摆的入世之苗。老三说完坐在凳子上抽烟，抽烟之前老三从兜里拍出两万块钱，这是我对学校的一点捐款。
老三的意思明显不过，与其在这里清苦的教几个学生死守着被人误解的清白，反不如尔虞我诈红尘中捞取功名利禄再随手捐几个“希望小学”的慈善来的更快、更潇洒。
老三甚至加大火力的收束了一句，老大，你我学了半辈子法律，别人从你手里抢走的东西你竟也甘心？！退一步说，就算是为了一些当年的理想，你也应该重振士气，把失去的再收复回来！
老三吐出一口烟气，顿一顿，又吐出四个字，包括嫂子。
阳光穿过房顶光明的窟窿，探进来，照在何入海手里罐头玻璃瓶子做的大茶杯上，茶水里几片山上采来的茶叶，得了山泉的浸养，正悠然碧绿浮漾。总之老三说来说去，何入海在低矮的简陋到破烂的泥质住房里并不言语。
很后，何入海对他昔日的大学室友老三曾经的律师事务合伙人现在的多家上市公司法律顾问胡不平先生，说，过去的就过去了，我何入海抗争过、努力了。不说了。老三，像大学你我秋日郊外登高望远那样，我再来不合时宜的给你读一首诗歌，想来这也是很后一次了。
老三曾经的老大此时缓慢读到：
我们头顶美丽干净的天空
那些一直向上生长的年轻
眼睛里一朵云慢慢移动
它是那样洁白无瑕
就像爱情
而只要你从心底相信
它就会一直在你身边
……
我已过够了作伪证为权门奔走钻营打赢官司的日子，何入海说，我不会再同你合作，你不必再劝。我现在很好，心就像初恋一样丰盈、干净，每天看到的是孩子们葵花般的笑容，我又开始读诗歌，也写。入夜，我可以仰面看星，看云朵、月亮，这些简单美好的事情都需要仰望的。
他还想问老三一句，你有多久没有仰望了。这个姿势，我们都快忘了。但他没有说出来，怕老三不耐烦。
就这，老三简直气急败坏，懒得再说他，一口一口的抽烟，从头至尾把半盒烟翻译成一片深蓝。
可是过了几天，老三又兴奋前来，商机，老大，商机！老三喝醉了一样红光满面的说，我仔细观察了一下，这个叫桃花源的小山村完全可以开发成一个绝佳的旅游景点，这山，这水，这民情，还有后山逢春开放的漫山桃花，这组合的太好了，还有前山的寺庙我也仔细看了，周围是一个向阳的开阔坡地，寺庙修葺一下，完全可以在周围开辟出一片高级墓园，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它“世外桃源”。……
老三还在那里和盘托出他意外的惊喜发现和准备联合开发商打造的雄心计划，何入海看着他因激动的欲望而散发出类似于金属光芒的笑脸，心里一声长叹，过不了多长时间，这里就会水不是水、山不是山，哪里还会有什么“桃花源”。
3
和巧祯一起来这里支教的还有常青以及一个男生。这是她们师范学校的一个为期三个月的实习任务。男生呆了不到十天，嫌苦，动用了一点家庭关系转到市里的学校实习去了。从来到这里的那一天，吃*一顿饭，常青就后悔了，常青也多次想转，但她是学校的学生干部，平时一副不知真假兴兴头头的积极模样，毕业后想留校，所以现在也不好向系里开口诉苦。当初一看名字“桃花源小学”，以为多好呢。可惜的是，一开始，我们总是容易受骗于纸上的铅字。
巧祯倒觉得挺好，是真的挺好，她是那种随遇而安的性格，比如菊花，笑容柔和，却暗含风骨。
白天，她按时开心的上课，怎么能不开心呢，看着那一双双充满渴望漆黑闪动的眼睛望着你，巧祯只想把自己所有知道的东西都分享给他们，他们的眼睛清澈如水，流过巧祯的心，巧祯的眼神就好像绽放的落日余晖，满满的，都是对孩子们的柔情和抚慰。
她甚至觉得不公平，这些美好的孩子得到实在是太少了，比如他们不知道什么是过山车，比如他们从来没有喝过可乐，这些物质的窘迫是现实的；可巧祯想他们也有属于他们自己的快乐，比如上山摘野果子，比如玩抓石子，方式不同，快乐是相同的，这样想的时候巧祯心里才会好过些。
课堂上，巧祯没有办法让他们看见，只有用语言去为他们描绘他们不曾看过的那些场面。这时的巧祯心里很甜蜜也很心酸，甜蜜的是她可以在他们心里种下美好的种子，心酸的是他们不知道哪一天才会亲自体验到。不管怎样，巧祯还是要告诉他们，有那样一份更为辽阔的生活和更为高远的天空，即使不能到达，也要让他们知道还有风景在那儿。这是巧祯很朴素的想法。
何老师也是如此。他用温暖的声音给孩子们讲童话，教他们认识美，教他们认识在这世界上，哪些是眼泪，哪些是污水。
尽管有时候他也很难分得清楚。
在讲安徒生、《小王子》、《一千零一夜》到一个段落时，他还会给孩子们读上几首泰戈尔。巧祯听他的声音出口如雪，是暖的雪，落下来，在巧祯心里在孩子心里却长出了花朵，他字字入心地说，尊严是是我们的生命之盐，而诗歌是灵魂里的香甜……说的认真且纯净，他相信孩子们的心，会听懂。
在这个美被践踏和作弄的时代背景里，她听惯了灌输着腐烂的美德、教养着死去的学说的课堂，再听他的课，不知道为什么，巧祯往往会有流泪的柔软冲动。
而这些，常青只唇红齿白一句：“神经病！”
常青给巧祯私下里说吃饱了撑的，好好的钱你不大把大把的去挣，窝在这破山沟里教几个鼻涕泡的学生，吃着乌黑的馒头啃个咸菜，还天天对着他们瞎抒情，脑子肯定坏掉了，有病！
常青又对巧祯说这个社会就是丛林法则，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有能耐的呼风唤雨，没本事的凉风也没的你喝，要我说你那个什么何老师就是在社会上混不下去，没有周旋适应的能力，才跑到这破学校里逃避，这样的男人你还何老师长何老师短的喊，有什么可尊敬的？
巧祯只有听着，望着窗外的飘过的云，谁对谁错，还能说什么，她笑一笑而已。
所以可想而知，常青才不会给这些穷山沟里拖着鼻涕的孩子认真的代课，捏着鼻子敷衍过去几天，周末赶快回到城里呼吸一下繁华的空气，埋怨，请假，装病……但是因为她对村长笑的好看，嘴甜，到时候属于村长兼校长所管的实习证明也不会差了。
这一天，巧祯想请她给上几节正规的音乐课，常青学的专业是声乐。谁知道一说常青就一口回绝，冷笑一声，撇着嘴说，又没有钢琴，怎么上课。说完了又追加一句，就算有琴，也不看是弹给这帮子破衣烂衫流鼻涕的野孩子听的吗？
巧祯也气了，你不教我教，你别说这样的混账话！
身后常青瓜子皮一样吐一个字，切！
巧祯只懂一点，勉强会唱几首曲子，但巧祯还是教了，她学过一段时间的手语，教孩子们用眼睛和手指唱《心愿》，也很有趣：
湖水是你的眼神
梦想满天星辰……
刚唱了一遍，他闻声抱着一把吉他出来了，说，后山的桃花开了，我们去那里唱吧。
过了许多年，巧祯都记得那一天，山上的桃花开的正灿烂，孩子们在风中盛开的明亮笑脸，鸟衔着欢快的歌声在阳光里四处播种……这一刻，都忘了贫穷，忘了烦忧，只乘着歌声在时光里飞行。
唱完了，他刚说，孩子们，你们心里要装着音乐，即便很苦的时候……幸福就扑闪着眼睛说，都装上了音乐，那其他的东西装在哪里呢。她的眼睛很大，一眨一眨，像极了蝴蝶扇动的翅膀。
他笑了，有了音乐心就更辽阔了，天空、大地、山，还有河、花草和云朵，都装得下。
幸福也笑了，她不用担心她大眼睛里的东西没有地方盛下了。
4
妻来找他的那天，他正坐河边钓鱼，或者说鱼把岸上人钓了一个下午。
看到了妻，他没有惊讶，时隔几年，只是忽然发现她老了。
妻的容颜像是搁浅在岸上的旧船，青春的水分一旦耗尽，眼角已有深浅的裂纹。
他甚至都没有起身。
妻显然不快，质问，见面你就这样对我吗？
他晃动鱼竿的浮子，静静回说，我被诬陷身陷囹圄的时候，你走进别人怀抱不也没有和我打个招呼吗。
妻叹一口气，你还恨我。又幽幽地说，要说也不能全怪我，你只顾自己一腔正义的出风头，遭人忌恨，我还想在单位里挣个前程呢。
他淡淡说一句，都过去了。
妻的脸上布满疲倦，是颠簸几个小时路程的结果，他不招呼，妻只有自己在旁边就地坐下来。
妻刚要坐下，他把上衣扔过去，说，垫上，石头上，凉。就这一句话，妻的眼泪忽然地溢满眼眶，继而抱着肩膀，失去黑亮光泽的长发在哭泣中微微抖动……后来妻逐渐平静，终于说，他不要我了。
妻还想提醒他说一句欲言又止的：我们……但妻也觉太突兀，到底没有说出口。
他继续摇动水面上的浮子，往水里扔钓饵，把要衔钩的鱼也吓走了，他根本钓不到鱼。他怕鱼咬钩，会疼。
妻隐隐厌恶他没有态度的沉默，你是在教学生还是用学生来治疗你，你总不能逃一辈子，等到这里成了旅游点，和外面世界不一样的吵闹，你还能往哪里逃？
他收了钓线，我哪里也不去逃，我被你们在进化中淘汰掉。
妻在身后和老三一样气急败坏喊他的名字，何入海、何入海——
想来也是，海已经脏了，他不入了，就用心浇灌着这些无人问津的野花野草，也挺好。
5
幸福走了，不知道藏到了哪里去。
一只蝴蝶飞进窗户，幸福的眼睛就迷了路，不再看黑板，并且为这只蝴蝶的翩跹舞蹈而欢欣鼓舞。
常青在上面愤怒，不屑的说，就你，破破烂烂的也敢叫幸福，你给我出去，站外边！
幸福就出去了。幸福就不见了。
何老师知道了，对常青说，幸福非得要绚丽的外衣吗，破破烂烂怎么就不能是幸福了？他招呼巧祯，巧祯，走，我们上山。
已经是下午，也可能下山的时候天色就黑了，但是寻找幸福要紧。何老师拿了把手电筒，怕下山的时候用。他们就上山了。
……
他们翻过了那座屏障山，再盘旋而上，就是孤步岩，顾名思义，也就是往上的路，极窄，仅容一只脚的意思。但到了岩上，锋面忽又阔大了起来。说起来，和人生倒有点相像。
何老师不断地提醒巧祯，踩稳石阶。到了角度较陡的山路，有他搀扶，巧祯并不觉得辛苦，倒是她一直想上峰顶看看而苦于没有机会，此行，正遂了心。巧祯问，听说岩上罅隙里长有月亮草，真有吗？
何老师说，我也没有上去过，我们正好去看看。
月亮草可以治疗人的眼睛，是此地的民间传言。
这时的太阳是一天中很迷人的，娇羞染了半边天，染得触目都是柔和的酡红，巧祯想，不知道摇一辆纺车顺手把这些柔软的光线织成一匹红缎，该会是怎样的好看。
上行约有一二百米，但实际盘旋走了将近一公里，始到孤步岩跟前，和何老师对望一眼，巧祯似觉得还有许多话没有说完，一时立在那里，俯看晚霞满天，万语千言其实都不必说它了。
孤步岩上有薄薄地雾霭缠绕过来，黄昏照耀，一切都如此温柔、灿烂。
一转眼，巧祯还没有喊出声，就看见幸福盈盈笑着在不远处的岩壁前站着，因为和岩壁这样贴近，她的笑容好像是从岩石中生长出来的，那她也就是一枝花了。
但是幸福竖起手指立在唇边，说，嘘——
指给他们看，噢，原来是一棵月亮草正在黄昏中披着晚霞开放新花，幸福怕他们惊吓了它。
他们就在附近的石头上轻轻坐下，屏住呼吸，和幸福一步之遥，眼睛一起注视着月亮草寂静含笑吐花，并且他们要等到黄昏消隐之后，星月升起之时，采集月亮草花叶上的露水，老辈人说这是普天下很干净的水，可以让人的眼睛变得明亮深美。他们要采一些来，给那些眼中欲望滚滚尘埃累累的人。
新生儿癫痫好治疗么预防癫痫发作的方法都是什么癫痫病如何去治疗好呢